遊戲人間

童年的傷口，是人生最初的傷口，最深，最久，也最難復原。我們現在成為怎樣的人？大致也能看出童年的輪廓，童年時不被肯 定，很少感覺被愛的孩子，會帶著傷口慢慢長大，隨著年齡增長，傷口越來越大，潛伏在胸口，潛伏在意識深處，並在每次抉擇的關鍵時刻發作，不知道可以有更好 的選擇，也不相信不同的選擇會帶來更好的結果。當這樣的孩子若無其事地變成大人，我總在他們身上感到一股揮之不去的悲傷，看似無傷的表面，隱藏的是破洞的 心，不斷擴大的傷口，像是心上的隱形塵埃，越積越多，越積越深…………

　　這學期「閱讀與書寫」課堂上，看到一篇頗令我震驚的作文！學生 寫道：小一時，有一次和父母經過住家附近一間廢棄的空房子，看見屋裡有三隻剛生不久即被人遺棄的小貓，當時天氣很冷，屋外還下著大雨，他見小貓又冷又餓又 病的樣子，想帶小貓去看獸醫，但父母不答應；他問可不可以買點牛奶和食物給小貓吃？父母搖頭，要他別多事，他怕小貓會死掉，一直苦苦哀求，無奈父母還是不 肯。回家以後，他哭了一整晚，始終放心不下，隔天又跑去看小貓，眼睜睜看著小貓越來越虛弱，小小年紀的孩子，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在一旁乾著急，一連看了 三天，小貓還是死了，他難過的放聲大哭，第一次體會到生命的脆弱，與自己的無能為力。自此以後，他不再和父母說心裡話，他認為他的想法在父母心中都是無聊 且毫無意義，反正父母只要他好好唸書，乖乖聽話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後來有一次，他又在一個廢棄工地看到一隻剛生不久，還沒斷奶的小狗，奄奄一息的躺在紙箱裡，他想起小時候那三隻掙扎了三 天，終究難逃一死的小貓，不忍心小狗還要繼續受苦，於是，他輕輕抱起小狗，一瞬之間，他竟扭斷了小狗的脖子，他說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冷酷無情？還是心存 善念？他只知道這樣小狗就不會再痛苦了。

看完這篇文章，我呆了好一陣，感覺這個無能為力的大孩子，正用偏差的方式，一步步走向扭曲的人生，只因沒有人肯定他最初的 善念，也沒有人在乎他心裡的想法，於是，他用自以為最好的方式，擅自決定了另一個生命的命運。那晚，天氣明明很熱，我卻感到一股寒意直竄心頭，我想了很 久，想的不是這學生單獨的問題，而是我們的教育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一個從小得不到父母肯定的孩子，又怎麼可能對這世界懷抱希望？他認為除了那樣做以外，沒 有更好的選擇。隔週下課後，我把他叫到前面，原來他就是那個每堂課都坐在最前面的學生，一個身材肥胖，外表也不出色的大男孩，一看就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孩 子。

『你把小狗的脖子扭斷，是為了救他脫離苦海嗎？』他點頭。

『可是小狗有說牠想死嗎？』他搖頭。

『你有沒有想過，你不救小狗，說不定下個經過的人就救了牠？』

他說：『不可能！那個工地很偏僻，平時根本不會有人經過。』

『你知道希特勒嗎？』他點頭。

『希特勒屠殺猶太人時，他的理由也是”為猶太人好”，因為希特勒認為猶太人是低等人類，早點送他們上路，好讓他們下輩子投胎變成世上最優秀的德國人。如果有一天，有一個比你厲害的人告訴你：他必須殺了你，這是為你好，因為他不想你留在世界繼續痛苦，那你同意嗎？』他搖頭。

『因為你不想死，對不對？』他點頭。

『同 樣的，小狗也可能這麼想，當你一心為牠好，以為死對牠是解脫，但牠卻想活著，儘管要承受痛苦，只是小狗沒辦法親口告訴你。這世界沒有很好，但我們可以有不 同的選擇，讓它不要再更糟，例如：你救不了小狗，你可以找其他人救，如果找不到人幫忙，你也不能擅自決定小狗的生死，因為我們不是上帝，也不是希特勒，你 至少給小狗其他選擇的機會。還有個更好的方法，如果你真的心疼被遺棄的小狗，那就讓自己變得有能力，把這件事當成向上的動力，以後當你再遇見同病相憐的小 狗，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帶牠回家照顧，當你有能力，你就會有更好的選擇，這才是真正對小狗好，不是嗎？』他點點頭，原本落寞的神情，稍微開朗了些。

『你是個本性善良的孩子，可惜成長過程中，沒有人把你的好告訴你，如果你是我的小孩，我會很高興你愛護小動物，珍惜別人的生命，這是很美好也很珍貴的生命特質，就算別人不知道，你也要自我珍惜，好嗎？至少，老師知道你是這樣的。』他點頭，話依然不多。

　 　隱約之間，我看到這個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十八歲大男孩，眼眶逐漸泛紅，我對他微微一笑，心卻有點酸，彷彿又看見當年那個七歲小男孩，在傾盆大雨的晚上，傷 心無助地看著氣絕的小貓，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我相信，他的善良會讓他變得堅強，總有一天，他的好，會為這個殘破的世界帶來珍貴的暖意。

我想起之前在高中夜校當導師時，班上有個不受歡迎的男生，他經常獨來獨往，感覺不是性情孤僻的孩子，卻總與其他人格格不 入。記得有一次上地理課，講到一半，他突然舉手，指正我的錯誤，我記得不是很嚴重的錯，但他指正的態度很高傲，讓人有些不舒服，雖然我不以為意，可我卻看 到台下許多同學面露不滿之色。下課以後我把他叫來，我稱讚他很細心，他得意地說他事先預習了這門課，聽到這句話我更驚訝！感覺頭頂突然出現一陣光！夜校學 生一向不愛唸書，人來，課本來就不錯了，何況還事先準備了。之前有其他老師反應他上課態度不佳，同學說他很自以為是，老是愛出風頭，明明不是很懂，還一直 嗆老師，很惹人厭。我問他每節課都會事先預習嗎？他搖頭：『只有妳的國文課和地理課。』由此可知，他應該不是討厭我，或故意找我碴。我笑著跟他說事先準備很好，指出老師的錯誤也沒問題，但重點是提問的態度，一樣的意思有很多種表達方式，有的方式既能達到目的，也不會讓人難堪，還能讓其他同學知道你很厲害，這樣其實會更好喔！他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我感覺這個十七歲男孩眼裡，有著強烈的孤單，他不知道怎麼跟別人相處？也不知道怎麼表達他的善意？他以為只要讓別人看見他，大家就會喜歡他，他很直，總是不顧一切往前衝，那是因為沒有人告訴他：有時候可以稍微停下來，轉個彎，再走。

那次月考，他考了第十名，我讓前十名的同學自由選座位，他第一次可以選座位，很開心！他選在一個心儀的女孩旁邊；沒想到，下課後，那個女生馬上跑來跟我抱怨不想跟他坐，我問女孩為什麼？她說：『沒看過這麼討厭的人，每次人家在聊天，明明不關他的事，他就在旁邊一直吐嘈，好像不講話會死一樣。老師，我不想跟他坐啦！』我又問了幾個同學，大家對他的評價和女孩差不多，人人都覺得他講話白目，對老師不敬，對同學有敵意，所以，沒有人想跟他交朋友。

　　我打了一通電話給他父親，沒想到，他爸爸接起電話的第一句話是：『老師，我兒子又犯了什麼錯？』我說他沒犯錯，這次月考還考了第十名，他爸爸有些驚訝！『我兒子從唸小學開始，只要接到學校老師的電話，全都是抱怨他上課睡覺，或是欺負同學之類的壞事，沒一件好事，妳是第一個打來稱讚他的老師。』我問家長接到老師抱怨的電話，怎麼跟兒子說？『當然先教訓一頓啊！我這兒子很頑劣，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都沒什麼用。我平常工作很忙，他又沒媽媽管教，真是很讓我頭痛！』原 來，他唸小學時，父母就離婚了，父親忙於工作，不要說溝通，連見面機會都不多，難怪他會有這麼多問題。我跟他爸爸說，他其實是一個不錯的孩子，也蠻會唸書 （只要他願意）只是平時一個人慣了，不太知道怎麼跟別人相處？希望爸爸能抽出一點時間和他作伴，也適時鼓勵他，他會表現更好，孩子會有些反常行為，不是天 生就壞，或許是因為他太孤單了。

掛上電話那一刻，我還真有點心疼這個學生，成長的過程中，很少得到父母的關愛，師長對他幾乎全是負面評價，沒有人試 著了解他，也沒有人看到他隱藏在刻薄言語背後的孤單無助，人雖長大了，心智始終停留在小孩階段，才只會用負面言語引人注意，就像幼稚園老是踢小女生椅子的 小男生，明明喜歡小女生，表達方式卻惹得小女生更加討厭他。童年的傷口延續到現在，導致他不會跟別人相處：他不會體貼別人，因為從來沒人體貼過他；他不想 一個人，但他的言行舉止讓他始終一個人。這是他的錯嗎？我想不完全是，一個很少感覺被愛的孩子，又怎麼知道如何愛其他人？

　　幾次在班 上，我看到他很想跟喜歡的女孩說話，但女孩似乎不搭理他。我問他怎麼和女孩說話？他說他總是不知道要跟女生講什麼？剛好女孩前幾天燙了頭髮，我說你可以稱 讚她的髮型啊！他說他注意到了，但他卻跟女孩說她的頭髮看起來怪怪的！我問他覺得女孩燙髮不好看嗎？他說不會啊！那幹嘛說看起來怪呢？他說他不好意思說好 看，又想跟她說話，就隨口說了一句。我告訴他：『不要口是心非，女生都喜歡聽好話，何況的確好看，你偏說怪，女生就會覺得你找碴，自然就不想跟你說話，這樣就很難交朋友了。』他難得靦腆一笑，我想，這才是十七歲男孩的真實面貌。　 　有段時間，我注意到他總是第二節才到學校，他以為我沒注意，我跟他說第一節就得到，我第一節沒看到他會不高興，我還故意說這麼簡單的事不會做不到吧？被 我唸過以後，第一節上課前十鐘他就到學校了，每次都會先進辦公室跟我打招呼，從此再也沒遲到過。只是一點點善意，就能讓一個孩子變得不一樣，這並不是很難的事，只要一點點心就可以了。

我很慶幸自己成長的過程中，雖然不出色，卻有一個很愛稱讚我的媽媽，不管我好還是不好？她總能用媽媽的方式看出我的 好。小時候學鋼琴，老師嫌我手太重，沒有抑揚頓挫，聽不出曲子的層次感。媽媽告訴我她聽我彈琴很有精神，但莫札特的「土耳其進行曲」有些地方要稍微輕一 些，反而更能突顯進行曲的力量，聽來會更有味道喔！當時我一樣似懂非懂，不知道有什麼差別？但我記住了媽媽的話，也試著那樣做，沒有因此受到打擊，覺得自 己不會彈琴。　　小學唸的是一個熱門的私立貴族國小，當時一班有七十幾個小朋友，對唸書完全 沒概念的我，還不知道競爭是怎麼一回事？第一次月考我考了五十六名，如果倒過來數，也算前幾名啦！成績單拿回家以後，還不知道自己很差，爸爸媽媽看了以 後，爸爸皺了一下眉頭，媽媽卻笑了一笑，後來他們倆打趣跟我說：『爸爸媽媽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全部的名次加起來，也沒有妳的名次多耶！』我想，如果當時父母憂心忡忡，馬上開始對我緊迫盯人，我可能會認為自己真的很笨，從此更害怕唸書這件事。有時候，同樣一件事，換個角度想，會發現其實也沒那麼糟。

我想起曾經遇見一個不快樂的男孩，男孩從沒出過遠門，連唯一一次離家唸大學的機會，也在父母的堅持下作罷。男孩有一對強勢的父母，和大多數父母一樣，為孩子設想好一切，沒問過他的意願，久而久之，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他只感覺自己似乎沒有真正快樂過，他說爸爸從 來沒有正眼看過他，他和媽媽比較好，但媽媽總把他當成小孩，認為他什麼都不行，什麼都不會。我好像一眼就看穿了男孩的孤單，在那個封閉的成長世界裡，他始 終是一個人，他很難長大，因為沒有人認為他會長大，久而久之，他也不想長大了。他原本有一雙翅膀，可惜一開始就被剪斷了，他曾經有機會找回斷掉的翅膀，可 惜他不相信找回的翅膀依然擁有飛翔的能力。他撿起佈滿歲月塵埃的翅膀，遲疑了好一會兒，彷彿看見翅膀上有雙明亮的眼溫柔地注視他，有那麼一刻，他幾乎相信 遺失的翅膀將帶著他一起飛，飛離困住他的小城，飛離他的不快樂，飛向另一個溫暖明亮的未來，於是，他輕輕抖落翅膀上的塵埃，鼓起勇氣，準備和翅膀一起飛。 忽然之間，他聽見父母冷冷的聲音，要他別做白日夢，除了待在家裡，他還能去哪裡？男孩剛生出的勇氣，瞬間化為烏有，他又變回膽怯的小男孩，丟下願意和他相依為命的翅膀，跑回他一直想離開，卻永遠離不開的家。

以前，我認為就讓男孩維持原貌，改變不了，那就維持現狀吧！可後來我明白了一件事，男孩早已遺失了最初的樣子，早在第一次被剪斷翅膀時，他就遺失了最初的美好；第二次，當他丟棄好不容易找回的翅膀，他選擇把自己留在不喜歡的框架之中，框住他的生活，框住他已飛不動的心。我曾 以為是我的力量不夠，因而提不起他的悲傷，直到某一天，我在夢裡看見還是小男孩的他，一個人孤單蹲在雨中的操場，小男孩分不清臉上是雨還是淚？沒有人在他 身邊，小男孩連抬起頭的勇氣都沒有，我很想走過去給他一個擁抱，但我知道短暫的溫暖無法撫平他內心的傷口，也改變不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我想告訴小男孩： 這世界很寬闊，可以讓你自由飛，也可以把你困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如果你不相信愛，愛就只是一個字，不管你在哪裡？你都會感到害怕；如果你相信愛，愛就是一 股強大的力量，它會成為你飛翔的翅膀，走到天涯海角，都會陪在你身邊。

　　童年的傷口最痛，童年遺失的美好最難尋回，然而，唯有深切經歷 過這種痛，人才會慢慢變得堅強，難以癒合的傷口，要更用心呵護；難以忘卻的悲傷，要輕輕放下。這世界每分鐘都在改變，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我們還有心， 可以用心打造一個純淨的「家」，改變不了污濁的世界，至少還能保有純真的內心世界。

　　只要相信愛，力量就會無所不在，我依然深深相信…………

遺失的美好

作詞：姚若龍　
作曲：黃漢青
演唱：張韶涵

海的思念綿延不絕 終於和天 在地平線交會
愛如果走得夠遠 應該也會跟幸福相見
承諾常常很像蝴蝶 美麗的飛 盤旋然後不見
但我相信你給我的誓言 就像一定會來的春天

我始終帶著你愛的微笑 一路上尋找我遺失的美好
不小心當淚滑落嘴角 就用你握過的手抹掉
再多的風景也從不停靠 只一心尋找我遺失的美好
有的人說不清哪裡好 但就是誰都替代不了

在最開始的那一秒 有些事早已經注定要到老
雖然命運愛開玩笑 真心會和真心遇到

我始終帶著你愛的微笑 一路上尋找我遺失的美好
不小心當淚滑落嘴角 就用你握過的手抹掉
再多的風景也從不停靠 只一心尋找我遺失的美好
有的人說不清哪裡好 但就是誰都替代不了

photo from：  日劇『沒有玫瑰的花店』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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